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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安詩歌

　　建安詩壇，上起漢獻帝建安元年（196），下迄魏明帝太和六年（233），即漢末魏初時期的詩歌。這一時期是中國文學史上五言詩興盛、七言詩奠基的階段。此時期作家眾多，詩作豐富，在中國詩歌史上第一次掀起了文人詩歌的創(chuàng)作高潮，并形成了被稱為“建安風骨”的時代風格。

　　建安時代，連年戰(zhàn)亂，經(jīng)濟蕭條，人口劇減，民生凋敝。漢末的動亂現(xiàn)實一方面給建功立業(yè)提供了可能，激發(fā)士人們積極進取的強烈愿望，一方面又是人命危淺、朝不慮夕，給士人帶來歲月不居、人生無常的深沉嘆息，因此形成慷慨任氣，以悲涼為美的風尚。在思想方面，這時期由于儒學的傳統(tǒng)地位發(fā)生動搖，士人從經(jīng)學桎梏中解脫出來，發(fā)現(xiàn)了自我，重感情欲望，重個性表現(xiàn)。所以在文學方面一改漢代詩學是經(jīng)學附庸的傳統(tǒng)，而轉(zhuǎn)向非功利的抒情。詩歌創(chuàng)作完全是抒一己之情懷，有強烈的主觀色彩。敘事為濃烈抒情所掩蓋，寫景的目的也是為了抒情，寫得感情濃烈，反映了社會的動亂殘破，表達了對人民苦難的同情。在形式上已達到五言詩的成熟境地，追求辭采華美但又不假雕飾，情之所至色彩繽紛。這一時期的代表詩人是曹氏父子（曹操、曹丕、曹植）、建安七子（孔融、陳琳、王粲、徐干、阮瑀、應(yīng)玚、劉楨）和女詩人蔡琰。而尤以曹操、曹植成就為最高。

　　曹操（155-220），字孟德，沛國譙（今安徽毫州市）人，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政治家、軍事家和文學家。他出身子官高望低的宦官家庭，其父夏侯嵩為宦官曹騰養(yǎng)子，因改姓曹。曹操曾參預(yù)鎮(zhèn)壓黃巾，討伐董卓，又與其他軍閥逐鹿中原，后迎漢獻帝都許（今河南許昌），從此挾天子以令諸侯，逐一擊敗對手統(tǒng)一北方。

　　曹操是一個注重實際的人，他知道亂世用儒學不能及時奏效，所以用刑名法術(shù)之學。他精通音樂、書法、圍棋，為人簡易，不重威儀。史稱他“好音樂，倡優(yōu)在側(cè)，常日以達夕。被服輕綃，身自佩小鞶囊，以盛手巾細物。時或冠帢帽以見賓客。每與人談?wù)摚瑧蚺哉b，盡無所隱，及歡悅大笑，至以頭沒杯案中，肴膳皆沾污巾幘”（《三國志·魏書·武帝紀>裴松之注引<曹瞞傳》）。動亂板蕩的時局，戎馬倥傯的經(jīng)歷，統(tǒng)一天下的雄心，交織在他的詩歌中，形成了他古直悲涼、慷慨沉雄的藝術(shù)風格。而且以他挾天子令諸侯的地位，愛好提倡詩歌創(chuàng)作，遂使建安詩壇人才之蔚茂，一時彬彬。

　　曹操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大成就，是開創(chuàng)了文人“擬樂府”詩歌創(chuàng)作的全盛局面。“樂府自東漢以來，文士始多仿制，然大都不過一二篇，其風未盛也。樂府既不采詩，民歌來源，根本斷絕。而魏武以相王之尊，雅愛詩章……文人樂府，斯為極盛。”（蕭滌非《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究其原因，緣于曹操喜愛并精通樂府音樂，王沉《魏書》說“太祖登高必賦，及造新詩，被之管弦，皆成樂章”。曹操今傳詩作皆為樂府詩，而且是“以樂府題敘漢末事”（王士稹《古詩選·五言詩凡例》），他多用樂府舊題，敘漢末實事，也有少數(shù)自擬新題之作，如《對酒》等。借古題以寫新事的，如《薤露》、《蒿里》，樂府舊辭皆為挽歌，曹操卻用其悲涼苦恨之調(diào)，創(chuàng)作《薤露行》、《蒿里行》，以寫漢末動亂，前者敘董卓焚燒洛京遷民西入關(guān)之事，后者寫諸侯起兵伐董卓而內(nèi)訌事，生動地再現(xiàn)了當時民生凋敝的苦難現(xiàn)實，被評為“漢末實錄，真詩史也”（《古詩歸》卷七）：

　　關(guān)東有義士，興兵討群兇。初期會盟津，乃心在成陽。軍合力不齊，躊躇而雁行。勢利使人爭，嗣還自相戕。淮南弟稱號，刻璽于北方。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蒿里行》）

　　自曹操首開以樂府古題自作詩的風氣之后，建安詩人遂風起仿效。而且啟發(fā)了后人，如杜甫“即事名篇”的新題樂府、自居易的“新樂府”等，都是沿著曹操直面現(xiàn)實人生的寫實方向發(fā)展起來的。

　　其次，曹操的詩有一種悲涼沉雄的獨特藝術(shù)風格。他的詩特別能表現(xiàn)出他的個性，有政治領(lǐng)袖人物的宏大氣魄，本色質(zhì)樸但抒情濃郁，表現(xiàn)了他高遠的志向、堅定的信心、卓越的毅力和雄偉的氣勢，悲歌慷慨，氣韻沉雄。代表作品是《短歌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宴，心念舊恩。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水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后人評此詩云：“此嘆流光易逝，欲得賢才以早建王業(yè)之詩。”（張玉谷《古詩賞析》卷八）又如《步出夏門行》：“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聳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詠志。”這是我國文學史上第一首純?nèi)幻鑼懽匀痪拔锏纳剿姟?/p>

　　建安之杰曹植

　　曹植（192-232）字子建，曹操子，曹丕弟。他從小被曹操所喜愛，曾想立為太子，后未果，因此受到曹丕嫉恨。曹丕代漢以后，開始對曹植進行排擠迫害。魏明帝曹叡即位后，仍對曹植加以猜忌和監(jiān)視。曹植雖身為藩王，卻生活得很不得意，終于在憂憤中死去。超凡的才華與不羈的性格，使他一方面有建功立業(yè)的雄心壯志，另一方面卻因恃才傲物而飽受壓抑，這兩個方面在他的作品中都充分表現(xiàn)了出來。

　　以建安二十五年（220）曹操死為界，曹植的詩歌創(chuàng)作明顯地分為前后兩期。前期多抒發(fā)其遠大理想和宏偉抱負。如《白馬篇》：

　　自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并游俠兒。少小去鄉(xiāng)邑，揚聲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參差。控弦破左的，右發(fā)摧月支。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狡捷過猴猿，勇剽若豹螭。邊城多警急，虜騎數(shù)遷移。羽檄從北來，厲馬登高堤。長驅(qū)蹈匈奴，左顧凌鮮卑。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曹植后期的作品則多是表現(xiàn)自己壯志難酬，備受壓抑的郁憤心情，典型代表作是《贈白馬王彪》，詩序申明言“任城王薨。至七月，與白馬王還國。后有司以二王歸藩，道路宜異宿止，意毒恨之。蓋以大別在數(shù)日，是用自剖，與王辭焉，憤而成篇”。當時曹植的好友丁儀、丁廩兄弟都已被曹丕殺掉，曹植又被貶爵并受到監(jiān)視。諸侯到京城“會節(jié)氣”時，曹彰不明不白地暴死，回藩路上又不許曹植、曹彪兄弟同行。面對一連串的打擊，曹植寫下了這首詩。全詩充滿了悲苦之辭、憤慨之音，籠罩著悲憤抑郁的氣氛。“秋風發(fā)微涼，寒蟬鳴我側(cè)。原野何蕭條，自日忽西匿。歸鳥赴喬林，翩翩厲羽翼。孤獸走索群，銜草不遑食”，是用凄慘的環(huán)境烘托自己危苦的際遇。“鴟梟鳴衡軛，豺狼當路衢，蒼蠅間白黑，讒巧令親疏”，是用比喻的手法指斥讒佞鄙毒的小人包圍蠱惑曹丕陷害諸王，也微言譏刺了曹丕對諸弟的迫害。“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歸。孤魂翔故宇，靈柩寄京師”，是沉痛哀悼弟弟曹彰的被害。“變故在斯須，百年誰能持？離別永無會，執(zhí)手將何時”，是永別弟弟曹彪的無盡悲傷和為之擔憂。“人生處一世，去若朝露唏。年在桑榆間，影響不能追。自顧非金石，咄唶令心悲”，是對自己事業(yè)無成、生命將逝的深沉悲哀。“心悲動我神，棄置莫復(fù)陳。丈夫志四海，萬里猶比鄰。恩愛茍不虧，在遠分日親。何必同衾幬，然后展殷勤。憂思成疾疢，無乃兒女仁”，雖有故作達觀以安慰兄弟之意，但也能看出曹植哀而不傷、悲涼高邁的精神。曹植后期詩作如《野田黃雀行》、《吁嗟篇》都是這種沉重壓抑下的慷慨悲歌。詩人在文帝、明帝兩朝多次被貶和遷徙封地，“十一年中而三遷都”，備受排擠，漂泊無定，骨肉手足不通，生活凄愴悲涼。詩人通過轉(zhuǎn)蓬流轉(zhuǎn)無根、驚悚不安的描繪，表達了自己內(nèi)心凄楚悲愴的感情。

　　曹植是建安詩壇最杰出的詩人。他的五言詩創(chuàng)作在文學史上有很高的地位和成就，他的作品，今存九十多首，是建安詩人中最多的。他的詩歌內(nèi)容豐富充實。舉凡軍旅政事、宴游送別、詠史游仙、贈答酬酢、抒情述志，無不發(fā)之于詩。他的作品之中，既有采桑美女、名都少年，也有征夫思婦、壯士仙人；有立業(yè)之志，也有憂生之嘆；有秋蘭長坂、朱華綠池，也有震雷時雨、高樹悲風。曹植用他的詩筆描繪了廣闊的社會人生，表達了自己豐富的思想和感情。

　　曹植的詩歌被譽為“骨氣奇高，辭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zhì)”（鐘嶸《詩品》）。他的詩既內(nèi)容充實豐富，多慷慨悲憤之氣，在藝術(shù)表現(xiàn)上又生動形象，注意辭藻華美、對仗工整和音韻流暢，形成了華麗綺煥且渾厚雄健的獨特藝術(shù)風格，即所謂華麗壯大，達到了建安詩歌的最高峰。

　　曹植詩歌“壯大”，是指他詩歌雄健豪放的特點。這一方面由于他生活在戰(zhàn)爭年代，成長于戎馬倥傯之中，加之作為政治家軍事家的曹操對他言傳身教潛移默化的影響熏陶，和他個人遠大的政治抱負與杰出才能。使他的胸襟氣宇較為寬廣。因此即使在后期受到猜忌壓抑，發(fā)自胸臆的也是一種英雄失路的慷慨悲涼之氣，而非小兒女恩怨爾汝的細語呻吟。正如他在詩中所說的，“丈夫志四海，萬里猶比鄰。恩愛茍不虧，在遠分日親”。另一方面在藝術(shù)表現(xiàn)上，由于他多選擇廣大的意象、大幅度的動作和巨大的數(shù)目，如“伊洛廣且深”、“修坂造云日”、“長驅(qū)蹈匈奴”、“厲馬登高堤”、“萬里猶比鄰”、“美酒斗十千”等，也使他的詩歌有一種豪放壯大之美。

　　曹植詩歌語言華美主要表現(xiàn)在濃烈的感情色彩和鮮明的聲色上。胡應(yīng)麟評之為：“子建《名都》、《白馬》、《美女》諸篇，辭極贍麗，然句頗尚工，語多致飾，視東西京樂府天然古質(zhì)，殊自不同。”（《詩藪·內(nèi)編》卷二）即指曹植在文人有意為詩方面，有一個大跨度的質(zhì)的飛躍。（來源：浙江自考365）

　　《美女》辭采繽紛，形象鮮明，較之漢詩的古樸，已是截然不同了。其他的例子，如“高念翼皇家，遠懷柔九州。撫劍而雷音，猛氣縱橫浮”（《緞鱔篇》），表現(xiàn)憂國壯士的一腔豪情：“岸巖若崩缺，湖水何洶洶。蚌蛤被濱涯，光彩如鐘虹。高波凌云霄，浮氣象螭龍”（《盤石篇》），生動再現(xiàn)了大海的宏闊氣象：“石榴植前庭，綠葉搖縹青。丹華灼烈烈，璀采有光榮”（《棄婦詩》），描繪了榴花似火、綠葉搖青的美景：均為聲色鮮麗、美輪美奐的精彩之句。　

　　曹植詩歌藝術(shù)成就還表現(xiàn)為注重對稱回環(huán)之美，注意語言錘煉方面。其詩作中不僅出現(xiàn)律句，還出現(xiàn)了律聯(lián)。“秋蘭被長坂，朱華冒綠池”（《公宴》），“凝霜依玉除，清風飄飛閣”（《贈丁儀》），均是對偶工整、聲韻對稱和諧的精工之句。“驚風飄白日，忽然歸西山”（《贈徐干》）寫時光易逝，用“驚”、“飄”、“忽然”、“歸”數(shù)字，令人警醒，可見其錘煉功夫。曹植還善于起調(diào)，工于發(fā)端，往往在全篇之首用一警策之語，振起全詩。《野田黃雀行》開頭兩句：“高樹多悲風，海水揚其波”，用驚風險浪的情景和畫面預(yù)示了環(huán)境的險惡，對全詩的悲愴情調(diào)起到強烈的烘托作用。又如《雜詩六首》其一的“高臺多悲風，朝日照北林”，亦同此義。

　　曹植的詩歌藝術(shù)對后世影響很大，博得極高的評價，被謝靈運譽為“天下才共有一石，曹子建獨得八斗”。鐘嶸也說他的詩“粲溢古今，卓爾不群”，認為他兼曹操、曹丕之長，而各避其短，“魏詩至子建始盛。武帝雄才而失之粗，子桓雅秀而傷于弱，風雅當家，詩人本色，當推此君”（成書《多歲堂古詩存》卷三）。對曹植來說，這些褒獎是當之無愧的。

　　七子之中，文學成就并不完全一致，每個人在不同文體方面的優(yōu)長不盡相同，而且各有自己的特點。孔融的成就主要在于散文，詩歌成就最高者為王粲、劉楨，王粲的賦也寫得很好。徐干詩文兼善。陳琳、阮璃在章表書記方面的成就比其詩歌創(chuàng)作要高。應(yīng)碭現(xiàn)存詩作只有數(shù)首，難以對其成就作出確切的判斷。

　　王粲（177-217），字仲宣，山陽高平（今山東鄒城市）人。少有才名，17歲被召授黃門侍郎，時李、郭作亂，乃不就官，往荊州依劉表。王粲雖才學顯著博物多識，劉表卻因他容貌不佳、行為通脫而不重用。流寓荊州l5年，建安十三年（208）歸附曹操。辟為丞相掾，賜爵關(guān)內(nèi)侯，官至魏國侍中。參與興造典章制度。建安二十二年（217）卒。

　　王粲是七子中詩、賦最佳者。《文心雕龍·才略》說“仲宣溢才，捷而能密，文多兼善，辭少瑕累，摘其詩、賦，則七子之冠冕乎。”王粲前期詩作的內(nèi)容，因經(jīng)歷戰(zhàn)亂，在荊州期間又郁郁不得志，抱負難以施展，所以多是抒發(fā)志士懷才不遇之悲憤，與反映戰(zhàn)爭離亂引起的凄愴之情，代表作有《七哀詩》三首。其二云：“荊蠻非我鄉(xiāng)，何為久滯淫？方舟泝大江，日暮愁我心。山岡有余映，巖阿增重陰。狐貍馳赴穴，飛鳥翔故林。流波激清響，猴猿臨岸吟。迅風拂裳袂，白露沾衣襟。獨夜不能寐，攝衣起撫琴。絲桐感人情，為我發(fā)悲吟。羈旅終無極，憂思壯難任。”久客思歸的鄉(xiāng)愁與壯志難酬的苦悶交織在一起，深切沉痛，溢于言表。后期則因北方統(tǒng)一，事業(yè)有成，更多表達建功立業(yè)的雄心壯志，代表作為《從軍詩》五首。

　　王粲詩歌的藝術(shù)特點在于抒情深切，慷慨悲驚，文辭秀美，局面闊大。其中抒情深切不但指“客子多悲傷，淚下不可收”（《從軍詩》其五），“悟彼《下泉》人，喟然傷心肝”（《七哀詩》）一類情語凄惋動人，而且指詩中景物描寫都滲透著詩人濃郁的感情色彩。尤可注意者，王粲詩取景開闊宏大，具有豪放之美。“方舟泝大江，日暮愁我心”，直接啟發(fā)了謝朓寫出“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的名句：“風飚揚塵起，白日忽已冥”，則把風云突變、狂飚驟起、飛沙走石、天昏地暗的景象寫得震撼人心。

　　阮籍

　　阮籍（210-263），字嗣宗，陳留尉氏（今河南尉氏）人，阮瑀之子。史稱其“容貌瑰杰，志氣宏放，傲然獨得，任性不羈，而喜怒不形于色”。“博覽群籍，尤好莊老。嗜酒能嘯，善彈琴。當其得意，忽忘形骸，時人多謂之癡。”“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文帝初欲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鐘會數(shù)以時事問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獲免。”“籍雖不拘禮教，然發(fā)言玄遠，口不臧否人物。性至孝。”“能屬文，初不留思。作《詠懷》八十余篇，為世所重。”（《晉書·阮籍傳》）阮籍的一生是在矛盾和苦悶中掙扎的一生。他本有心用世，以才高自居，并登廣武戰(zhàn)場，慨嘆“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這種用心在詩歌中也有表現(xiàn)，比如《詠懷》第38首、第39首都寫得慷慨昂揚。但是這類詩他寫得太少了。魏代漢、晉代魏政治斗爭的黑暗卑鄙使他十分鄙薄當?shù)溃抉R氏的大殺名士又使他十分恐懼，所以阮籍采取了不積極合作又不堅決斗爭的依違避就的態(tài)度。在生活上，他縱酒佯狂，任性而行；在政治上，他十分謹慎，口不臧否人物；在思想上，他傾心玄學，崇尚老莊，追求理想中的美好境界；在感情上，他痛恨虛偽的名教中人，感嘆人生的悲哀和沉重。凡此種種發(fā)之于詩，構(gòu)成了他詩歌獨具的特色。

　　阮籍詩歌的成就主要在于82首五言《詠懷》詩。它們非一時一地之作，既有統(tǒng)一的文學特征，又各具特點。《詠懷》詩取得了巨大的藝術(shù)成就。

　　首先，《詠懷》詩有一種意蘊深沉之美。因為阮籍是用深刻的哲理思索觀照人生，所以他與建安詩人感性地抒發(fā)人生苦短不同，他把人生的悲哀挖掘得更全面、更深入，因而也就更沉痛；同時由于玄學思潮的影響，也就寫得更深邃。他不是簡單地慨嘆人生短促，而是同時體會到道之無窮。而且，在圣人有情無情的玄學命題論爭中，顯然阮籍是持圣人有情之論，與王弼的觀點是一致的，從阮籍的慟哭兵家少女，常作青白眼也可看出來。所以他認為明君圣人面對人世短促亦無可奈何。第32首說：“朝陽不再盛，白日忽西幽。去此若俯仰，如何似九秋？人生若塵露，天道邈悠悠。齊景升丘山，涕泗紛交流。孔圣臨長川，惜逝忽若浮。愿登太華山，上與松子游。漁父知世患，乘流泛輕舟。”欲以求仙解脫生命苦短的悲哀，然神仙之事信邪非邪渺茫難辨，“人言欲延年，延年欲焉之？黃鵠呼子安，千秋未可期。獨坐山巖中，惻愴懷所思”（第55首）。他認為不但自然規(guī)律使人生早早凋落，世事無常社會險惡也給人以重重憂患。這是他在這個問題上的思索比前人更為深刻之處。正始時代黑暗恐怖的政治現(xiàn)實和《莊子》的理論對他的熏陶，都在他的心靈上留下深深的烙印，如第6首：“昔聞東陵瓜，近在青門外。連畛距阡陌，子母相鉤帶。五色耀朝日，嘉賓四面會。膏火自煎熬，多財為患害。布衣可終身，寵祿豈足賴？”膏火自煎，漆木招割，多才累身，都是《莊子》中常見的命題。

　　而且，不但外在的自然、社會對人施以壓迫，人心理中自身的矛盾苦悶焦慮也在戕害著人的靈魂和生命，如第33首、第l7首，在詩歌中，他用一種空曠落漠的意象來表現(xiàn)這種人生的孤獨。

　　鐘嶸《詩品》謂其“《詠懷》之作，可以陶性靈，發(fā)幽思。言在耳目之內(nèi)，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會于風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遠大。頗多感慨之詞，厥旨淵放，歸趣難求”，正是有見于阮籍的詩“旨”深遠，意蘊深邃。在藝術(shù)表現(xiàn)方式上，阮籍用典頗多，多用比興、象征烘托意象、渲染氣氛，來表達自己的深切情思，所以也顯得意蘊深沉。這還不僅只是由于“常恐罹謗遇禍”，“而文多隱蔽”（李善《文選》卷二三《詠懷》詩注），更深層的原因，在于阮籍對正始玄風中言意之辨的深切理解和運用，深諳得意忘象之旨，在于對《莊子》中那些用象征、寓言等形象表達哲理的方式的一種服膺和實踐，還在于他用高度的藝術(shù)觀照和體驗去面對人生。試看他的《詠懷》第l首：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幽思獨傷心。

　　其次，阮籍的詩還有一種清逸玄遠之美，被人稱為“玄遠”（《晉書》本傳），“響逸而調(diào)遠”（劉勰《文心雕龍。體性》）。這是因為，阮籍的詩歌中常常出現(xiàn)一個清虛空靈的莊子式的理想世界。阮籍生存在依違避就、進退失據(jù)的矛盾掙扎之中，殘酷的現(xiàn)實使他苦悶，他除了在生活上飲酒狂放之外，在精神上尋求解脫的方式就是越名教而任自然。由于玄學老莊的影響，他就只有在理想中向往一個自由翱翔的無何有之鄉(xiāng)，一個心境澄明與道合一的人生境界。在這個境界里，他可以無所系念，不受約束，可以自由馳神運想，做到與道冥合。這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和心靈依托，這是一種“清思”，這種境界雖然在人間并不可能存在，卻是詩人精神自由馳騁，擺脫世俗束縛的一片寥廓天地。這種玄遠朗澈的境界，這種富于神話色彩的瑰麗想象，再出之以清麗流暢的語言，使讀者獲得一種清逸玄遠之美的感受。

　　阮籍的《詠懷》詩，融哲理、情思與意象為一爐，意蘊深沉，清逸玄遠，不但成為正始時代詩歌的高峰，而且創(chuàng)造了抒情組詩的新形式，開后代左思《詠史》組詩、陶淵明《飲酒》組詩的先河，被后人給予“憂時憫亂，興寄無端，而駿放之致，沉摯之詞，誠足以睥睨八荒，牢籠萬有”（沈德潛《古詩源》卷六）的極高評價，是當之無愧的。

　　嵇康（223——263），字叔夜，譙國铚（今安徽宿州市）人。史稱嵇康“早孤，有奇才，遠邁不群，身長七尺八寸，美詞氣，有風儀，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飾，人以為龍章鳳姿。天質(zhì)自然，恬靜寡欲，含垢匿瑕，寬簡有大量。學不師授，博覽無不該通。長好莊、老。與魏宗室婚，拜中散大夫。常修養(yǎng)性服食之事，彈琴詠詩，自足于懷”，“善談理，又能屬文，其高情遠趣，率然玄遠”。（均見《晉書》本傳）年四十，為晉文帝所殺。

　　嵇康的文學成就主要在散文。他的詩歌在正始詩壇雖不如阮籍，但也是一人之下，眾人之上，自有特色。

　　首先，嵇康在他的詩中創(chuàng)造了一個詩化了的人生理想境界。如：

　　息徒蘭圃，秣馬華山。流磻平皋，垂綸長川。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釣叟，得魚忘筌。郢人逝矣，誰與盡言。（《贈兄秀才入軍》其十五）

　　淡淡流水，淪胥而逝。泛泛柏舟，載浮載滯。微嘯清風，鼓楫容裔。放棹投竿，悠游卒歲。（《酒會詩》之二）

　　彈琴微嘯，垂釣鼓楫，在美麗的大自然中，優(yōu)游容與，怡然自得。嵇康屢屢稱頌的這種了無掛礙境界，受玄學及莊子精神影響甚深。嵇康主張“越名教而任自然”（《釋私論》）。老子的自然無為，莊子的游心于道，嵇康都吸收了。更可貴的是，嵇康把莊子游道的方式心齋坐忘，改造成了一種充滿閑適生活情趣的人間化的世界。嵇康追求一種自由自在，與自然相親，心與道冥的理想人生。這種理想人生擺脫世俗的系累和禮法的約束，又有起碼的物質(zhì)生活必需，有素樸的親情慰藉。嵇康在這種生活里，才能得到精神自由，才有他自己真實的存在。莊子的純哲理的人生境界，從此變成了具體的真實的人生，從此以其真實可感如詩如畫，正式進入了文學領(lǐng)域。嵇康第一個把莊子詩化了。他的詩具有一種清遠的境界。

　　其次，嵇康的部分詩歌中還有一種峻切之語。由于他“輕肆直言，剛腸嫉惡，遇事便發(fā)”的性格，與“非湯武而薄周孔”（《與山巨源絕交書》）的思想傾向，所以在一部分詩中對險惡的世道人心發(fā)出一種憤激的批判，鋒芒犀利。《答二郭詩》其三，是抨擊施報相市，權(quán)智相傾。這種充滿憤激感情的語言，有很激切的批判力量，所以鐘嶸《詩品》說他“過為峻切，訐直露才”。

　　另外，嵇康還能脫開《詩經(jīng)》，在四言詩中另辟蹊徑。《詩經(jīng)》的古樸寫實之風，在嵇康詩中不見了，而出之為清遠之意境、雋秀之語言，別具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