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深秋的天氣。在一塊被初霜凍枯的森林中的空地上，工兵們正在完成著一個相當奇怪的構造。如果這里有一條河，它一定可以當做橋梁一直地通過。但是這里并沒有河，僅僅是一塊森林中的空地。它是七對突出地面的木樁，很象還沒有鋪上橋板的河里的橋柱一般。木樁中間的距離都是三英尺。普通人看來單是這種構造物的本身就已經奇怪了，但是更奇怪的是還有坦克向著它開來，坦克兵們目不轉睛地用著批評的眼光注視著這個構造物。
師部工程師邵斯諾伏金同坦克隊長葉伏列夫在這些木樁的周圍緩緩地走著，并且對它們加以精密地檢查。顯然葉伏列夫對它所看的情形很滿意，他命令第一輛坦克開進空場，通過這平行的兩排木樁。這沉重的機器爬上了第一對木樁，于是又慢慢地從第一對木樁爬到第二對木樁，坦克旋轉的履帶便在兩對木樁之間的三英尺的空隙上跨過。這樣坦克繼續在一對一對的木樁上向前移動，安全地通過到空地的另一端，好象通過普通的橋梁一樣。第一部坦克通過之后，第二部坦克也用同樣的方法通過，于是第三部，以及其余所有的坦克都接續著通過了。
整個情形都很可笑——木樁釘在森林空地的地面上；坦克爬著木樁，好象在這個戰爭中間沒有別的事比這更重要了；尤其是標柱豎立在道路的兩旁——同我們在良好的公路旁所看見的標往一樣——好象如果沒有這些標柱，坦克兵就無法知道木樁到哪里完畢，哪里是空地的開始。
最奇怪的是，無論邵斯諾伏金同葉伏列夫，工兵同坦克兵，總而言之，所有參加這種奇特游戲的人，對于這全部情形都看得十分嚴重，而對于結果都好象非常滿意。
坦克兵們對于這座地上橋梁商討之后，再度加以檢查，并且熱烈地討論著；于是他們登上坦克，一輛跟著一輛地開進到森林的深處不見了。葉伏列夫拍著邵斯諾伏金的背，聲音里帶著滿意的樣子說道“很不錯”，接著又說道：
“如果你把你的一部分事情做好，你能相信我們也可以照樣做好?！?br>十月最后干燥晴朗的日子快要過完了。前線是很安靜的。在森林的空地里僅偶爾隨風傳來幾聲遲鈍的大炮聲音，向人們提醒著它的存在。
那天在森林的空地里一個將來進攻的障礙被滿意地克服了。在中央戰場的這一塊陣地上，從八月以來就安定下來，蘇軍與德軍之間隔著一條河流。在這時候，俄羅斯的一般河流都不十分寬，雖然如此，但是它的寬度及深度仍然可以阻止坦克的通過。這種困難必須克服，以保證一個順利的突破。
當穆亨將軍奉命準備進攻時，他把工程師邵斯諾伏金召來說道：
“你必須準備一個橋梁通過我們的坦克，但是……” 這位將軍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一下，“第一，這座河上的橋梁必須在我們開始進攻之前建造起來而不能等到進攻開始之后；第：二，最好使德國人一點也不知道我們預備在什么地方過河，甚至根本不知道我們在計劃著這件事?！?br>邵斯諾伏金要求讓他在二十四小時以內想出一種辦法來解決這種似乎無法解決的問題。這位師部工程師是有豐富的人，但是在他所有工程的業務上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困難的事。在這二十四小時當中，有極多幻想的可能情形在他的心頭飛過，但是他不能不把它們—一拋棄，因為它們是過于幻想了。最后，在第二天一清早，當他麻木的手指卷著大概是第一百支紙煙的時候，他突然想到一個辦法，這個辦法是他一剎那之間所想到的——啊，說起來是太簡單了，簡單得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當向將軍提出報告時，邵斯諾伏金宣布他已經想出一種辦法他將要建造一座橋梁，這座橋梁無論從哪方面看都是一座極普通的橋梁，但是有兩個——僅僅兩個——特點。第一，他的橋梁將不是連結在一起的，而是中間有很多空隙；第二，他的橋梁將不是架在河的水面上，而是架在水面下。他所設計的這座橋在各橋柱之間都隔著三英尺的空隙。雖然步兵在這上面不能通過，但是坦克在上面通過卻并不困難。而且這種橋梁的存在將只有我們自己人知道，德國人將要為之吃驚。它是看不見的，因為橋柱的頂端低于水平面有半碼。
邵斯諾伏金的建議被接受了，這種工作開始在森林中的兩個不同地點積極地進行起來。木料被砍伐下來建造兩座橋梁——一座是實驗橋梁作坦克兵在森林中訓練之用，一座是真正橋梁準備將來架設在河里。
當工兵們在森林里一心一意地把木料砍伐下來，計劃著、測量著的時候，邵斯諾伏金便在防守這邊河岸的一個營的前哨里往下來，計劃中的橋梁就建筑在這里的對面。從這個有利的地點，師部工程師對于情況作了一個徹底的研究。我們軍隊所守的河岸，正如大多數俄羅斯河流的左岸一樣，是低平的，僅有緩緩的斜坡。反之，在德國人所藏身的右岸則高聳而險峻，在白天的時候敵人對于紅軍防線的一切動作都看得十分清楚。
每天夜里德國人都嚴格地執行著他們經常的任務，從他們高聳的河岸上把曳光彈象雨一般地投射到左岸來。子彈在我們的戰壕上呼呼地飛過，砰砰地打在我們河岸上，或落在水里發出咝咝的聲音。德國人充分地利用他們優越的地形，使我們的河岸在他們經常的監視之下。白天在這里建造一座橋梁是根本談不到，縱然在夜里建筑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右岸是太高太險了，我們這邊有任何活動的跡象，都要立刻引起敵人的注意。
但是怎樣能夠把木料運到河邊去，怎樣能夠把他們送到需要的地方而不讓敵人看見呢？邵斯諾伏金對于這個問題耐心地思索了很久，最后他想到了一個妙法。是的，當然德國人從他們河岸上對我們這邊看得很清楚。那么在這種情況之下，必須把木料從他們的河邊運下，而不從我們的河邊運下。
對德國人直接有利的險峻而高懸的河岸，卻遮住了他們的視線，使他們看不見正在他們面前——在他們那邊靠河沿的狹長地帶上——所做的事。
有一個地方河流有一個陡彎。而且正在這里我們這邊有一個深谷一直通到河邊。木料將來可以集中到這里而不被敵人注意，把木料運過河去，然后順水漂到建筑橋梁的地方。是的，這就是所要做的事情——木料將來就在德國人面前，順著他們自己的河岸漂過。只有這一種辦法。
同時坦克兵則在森林的空地里試驗著實驗橋梁。邵斯諾伏金造了一座將來架在河里的橋梁的精確模型、它構造得十分精細：寬度，長度，一直到標柱——這種標柱將來在進攻開始的前一刻鐘，他要親自把它們插在橋梁兩邊的河床上。甚至在這個陸地上他還試驗著一個很小的狡計，就是使他的橋成為“單行橋”——只能從東向西走，不能從西向東走。在橋的一端，有傾斜的石坡使坦克很容易爬上第一對木樁，但是在橋的另一端，木樁的盡頭并沒有引導上橋的斜坡、而是突立在那里。雖然這種情形并不妨礙坦克下到對岸去，但是沒有斜坡的幫助坦克是不能爬到橋上來的，因此他也就不能夠從西岸來到東岸。這樣縱然德國人在事前偶然發現了這座橋，他們也不能夠利用它。對于我們自己的坦克兵，則使只有一種思想盤據在他們的心頭，就是渡過敵人的河岸去。他們一點也不會想到退回來的事。
工兵們花了兩天時間準備木料，并且把它們做成大小合適的梁木。通常這種做支柱的梁木都要用鐵扣釘在一起的。在目前情況下卻談不到這樣。工兵們必須在夜里在河里不聲不響地工作，任何敲打的聲音當然都是絕對禁止的。耶斯諾伏金命令用鐵閂同螺絲釘把梁木扣在一起，注意著這種工作要安靜而精細。俄國優秀的木匠通常都是歡喜制造小巧精致的木工，正是這種技術在目前情形下需要著他們。
現在是十一月初，夜是極黑暗的，天空被濃厚的黑云所遮蔽，一點光亮或星辰都不見。
基本上的注意必須使最細小的事件都要詳細地考慮到并且預先準備好。例如，普通在梁木上畫線是用鉛筆，粉筆，或木炭．而在現在情形下都不能夠用了。因為要在黑暗中可以看見這種畫線使梁本安置得很合適。那么一盞燈或至少一根火柴必須點起來，但是這在距離德國人只有一百五十碼遠的地方，是絕對不能這樣做的。于是全部線條必須細心地雕刻出來，這樣他們可以利用觸覺把各個梁木分清，并把它們安全放到適當的地位。
在第三天夜里，邵斯諾伏金同著工兵連長凱烏洛夫及連長助手畢科夫開始著手建筑橋梁。雖然是深秋而天氣已經十分寒冷了，水面上開始結著一層薄冰。把梁木拖到水深及頸的對岸，然后再把它們順水推到下游去，這是需要有非常的忍耐性，縱然是對于最冷天氣已經習慣的人。
冰水象刀子一樣的割人。人們心中所迫切希望的就是趕快把梁木運到目的地，然后再趕快轉回來可以在火邊至少烤一會兒。但是過分匆忙是嚴加禁止的。稍微有一點疏忽，激起了極小的水聲，可能把全部事情破壞。兩個人在水面管理著一根樹木。后面跟著另外的人，他們沿著德國人的河岸同樣小心地向下游移動，運著石塊作固定橋基之用。運石塊的人尤其要特別小心，絕對不容許有一塊石子落在水里濺出聲音。
第一夜的工作有兩對木樁牢牢地安置在河床上。在白天的時候，這些木樁我們自己同德國人都看不見。第二夜又有兩對木樁安上，第三夜安置了最后的三對。
在這些夜中，每夜都有子彈在人們頭上呼呼飛過。德國人對這一段河流經常地掃射，正同對其它的河岸一樣，“以防不測”。工兵中有很多人死傷。死的與傷的都被極小心地抬回來，如同對于其它的工作一樣的慎重。
河水一夜比一夜更冷起來，現在的水面上所結的并不是零碎的小冰塊了，而是連結在一起的一整片容易破碎的薄冰，這種冰割在人們的手上好像刀子一般。他們的腳已經凍得失去了知覺，早晨回到他們的地下室里，甚至麥酒也不能把這些凍得發抖的人們溫暖起來。

但是，無論怎樣，在第三夜終了的時候，所有七對木樁都安置在河床上了，它是堅固地，著實地，嵌入在石頭里，而且——最重要的——一點看不見。最后一夜尤其寒冷，早晨整個河面結著一層堅固的冰。
“剛好”，師部工程師自己想到?！霸龠^一天或兩天我們就太晚了?！?br>期待著進攻的命令覺得時間過得非常慢。沒有人能夠知道究竟哪一天或什么時間開始進攻。河上結著冰。邵斯諾伏金看著逐漸降落的水面十分擔心。當然他在計算當中對于這種情形已經留有余地，木樁比水位最低時候的水面還要低一點。但是如果河水空前地低落又怎么辦呢？總之，自然界的情形是完全變化不定的。對于這種最壞的可能性，他仍然考慮到了。如果到了緊急時候水位繼續下落，他所能夠做的是把木樁的頂端削去。這在一夜之間就可以做到的。
最后等待了好久的命令終于接到了。夜里邵斯諾伏金帶了一群兵走到河里去，把冰鑿通，把事前所準備的標柱插到橋的兩邊?，F在它變成了一條正規的道路，坦克車可以在上面一直的通過而不至于走錯，正合乎進攻的需要。
天亮時候，我們的坦克象幾百門大炮一樣隆隆地響起來直開到河面上去，冰——使德國人大為吃驚——一并不遵照物理學的一定理崩潰下來，這時在一些可怕的機器前面有一個矮矮胖胖的，穿著卡其軍服的人領著路，這便是師部工程師邵斯諾優金——水底橋梁建筑者。
（選自1952年上海文藝書店出版的《突破》一書）
自學提示
（1）這是前蘇聯著名記者西蒙諾夫在衛國戰爭中寫的一篇通訊。
（2）此文開頭給人留下懸念，然后敘述事件過程，結尾言盡意不盡。理清敘事線索，簡要分析此文結構方面的特色。體會敘事可有波瀾，但敘事要清晰而不雜亂的要求。
（3）此文以扎實的事實說明問題，體會并說明用事實說話也是通訊寫作的基本方法。